[文学百家]白居易《琵琶行》“水下滩”训释平议
来源:本站原创 2009-08-31 22:41:22
白居易《琵琶行》“水下滩”训释平议
汪少华
提要白居易《琵琶行》“间关莺语花底滑,幽咽泉流水下滩”中的“水下滩”,因版本异文而产生四种不同的理解与训释:①“水下滩”,②“冰下难”,③“冰下滩”(“滩”指气力尽),④“冰下滩”(“滩”指流动或水奔)。本文认为“水下滩”本自平常,无须深求,自从段玉裁将“幽咽泉流”与“水下滩”捏合一块,且以“属对”刻板要求,从此治丝益棼。本文考证“水下滩”就是“似水从滩上流下的声响”,释作“冰下难”勉强亦通,而释作“冰下滩”无论释“滩”为“气力尽”还是“水奔”、“流动”,都不符合唐诗原意,不能成立。
关键词水下滩冰下难冰下滩《琵琶行》
唐代诗人白居易《琵琶行》通行本有云:“间关莺语花底滑,幽咽泉流水下滩。”其中“水下滩”三字,论者注说纷纭,至今莫衷一是。究其所以,就在于因版本的异文而产生的不同理解与训释。请看版本的异文:
①作“水下滩”——明万历三十四年马元调刊本《白氏长庆集》,清康熙四十三年汪立名一隅草堂刊本《白香山诗集》,清康熙四十六年扬州诗局刊本《全唐诗》,明隆庆刊本《文苑英华》;
②作“冰下难”——汪立名一隅草堂刊本《白香山诗集》,扬州诗局刊本《全唐诗》在“水”下注“一作‘冰’”、在“滩”下注“一作‘难’”;北京图书馆藏失名临何焯校一隅草堂刊本《白香山诗集》;
③作“冰下滩”——明隆庆刊本《文苑英华》在“水”下注“一作‘冰’”,《四部丛刊》影印日本那波道圆翻宋本《白氏长庆集》;
④作“水下难”——文学古籍刊行社影印宋绍兴本《白氏文集》,清卢文弨《群书拾补》校《白氏文集》。
再看各家的解说(为了说明问题,引用从详):(一)首先对通行本“水下滩”发难的是清代的段玉裁,他在《与阮芸台书》中从属对的角度认为当作“冰下难”:
近读唐诗,校得三事,为先生陈之,有承讹千年而莫之省者……白乐天“间关莺语花底滑,幽咽泉流水下滩”,“泉流水下滩”不成语,且何以与上句属对?昔年曾谓当作“泉流冰下难”,故下文接以“冰泉冷涩”。“难”与“滑”对,“难”者“滑”之反也。莺语花底,泉流冰下,形容涩滑二境,可谓工绝……凡古书不知何人始缪写流传,遂使千秋不见真面目,至为可惧。唐诗如此,何况乎经史之大哉?
(二)陈寅恪先生(1978)赞同段玉裁说,并且“更申证其义”:
一与本集互证。白氏长庆集陆肆筝云:
霜佩锵还委,冰泉咽复通。
正与琵琶引此句章法文字意义均同也。
二与与此诗有关之微之诗互证。元氏长庆集贰陆琵琶歌中词句与乐天此诗同者多矣。如“霓裳羽衣偏宛转”,“六幺散序多笼撚”,“断弦砉騞层冰裂”诸句,皆是其例。惟其中:
冰泉呜咽流莺涩。(可参元氏长庆集壹柒赠李十二牡丹花片因以饯行七绝“莺涩馀声絮堕风”之句。)
一句实为乐天“间关莺语花底滑,幽咽泉流冰下难”二句演变扩充之所从来。取元诗以校白句,段氏之说,其正确可以无疑。然则读乐天琵琶引,不可不并读微之琵琶歌,其故不仅在两诗意旨之因革,可藉以窥见。且其字句之校勘,亦可取决一是也。
又微之诗作“流莺涩”,而乐天诗作“间关莺语花底滑”者,盖白公既扩一而成二句,若仍作涩,未免两句同说一端,殊嫌重复。白诗以滑与难反对为文,自较元作更精进矣。
又元氏长庆集贰陆何满子歌(原注云:张湖南座为有熊作。)略云:
我来湖外拜君侯,正值灰飞仲春琯。缠绵叠破最殷勤,整顿衣裳颇闲散。冰含远溜咽还通,莺泥晚花啼渐嬾。
又同集壹捌卢头陀诗序云:
元和九年,张中丞领潭之岁,予拜张公于潭。
旧唐书壹伍宪宗记下云:
[元和八年冬十月己巳]以苏州刺史张正甫为湖南观察使。
据此,微之何满子歌作于元和九年春,而乐天琵琶引作于元和十一年秋,是乐天必已见及微之此诗。然则其扩琵琶歌“冰泉呜咽流莺涩”之一句为琵琶引“间关莺语花底滑,幽咽泉流冰下难”之二句,盖亦受微之诗影响。而乐天筝诗之“冰泉咽复通”乃作于大和七年。在其后,不必论矣。
复次,元氏长庆集贰肆新题乐府五弦弹云:
风入春松正凌乱,莺含晓舌怜娇妙。呜呜暗溜咽冰泉,杀杀霜刀涩寒鞘。白氏长庆集贰秦中吟五弦云:
大声麤若散,飒飒风和雨。小声细欲绝,切切鬼神语。
同集叁新乐府五弦弹云:
第五弦声最掩抑。陇水冻咽流不得。(李公垂悲善才“寒泉注射陇水开”句,可与此参证。)五弦并奏君试听。凄凄切切复铮铮。铁击珊瑚一两曲,冰写玉盘千万声。杀声入耳肤血惨。寒气中人肌骨酸。曲终声尽欲半日,四座相对愁无言。座中有一远方士,唧唧咨咨声不已。
寅恪案:元白新乐府此两篇皆作于元和四年,(见新乐府章。)白氏秦中吟亦是乐天于任谏官即左拾遗时所作,(见白氏长庆集壹伤唐衢二首之贰。)俱在乐天作琵琶引以前,亦可供乐天琵琶引中摹写琵琶音调一节之参考者也。
(三)钱钟书先生支持“冰下难”说,且证明从元代开始误为“水下滩”。据周祖譔先生(1999)回忆:
清华中文研究所毕业考试的办法是比较特殊的。它规定在论文答辩之前还得先通过学科考试……1952年6月,我参加学科考试,本校外系请的是钱锺书和历史系周一良先生,外校本系请的是北大俞平伯和游国恩先生。……在这次答辩考试中,钱先生问我的问题是白居易《琵琶行》中的一句“幽咽流泉冰下难”,一本作“水下滩”,哪种本子是正确的?有什么根据?这个问题陈寅恪先生在《元白诗笺证稿》中曾作了详细的考订,我就按其所言作了回答。钱先生说:“很好。但我还要问你,这一版本上的错误是什么时候开始的?”我瞠目不知所对。钱先生随后列举了不少宋人诗和词中的有关句子,证明宋代流行的本子都作“冰下难”,没有错。到了元人散曲中,开始出现了“水下滩”这样的字眼。可见这一版本上的错误始于元代。
(四)宋红先生(1983)从日本为“冰下难”找到了版本根据:
日本龙门文库所藏清原宣贤笔录《琵琶行》(简称龙本)作:
幽咽泉流冰下难
エツタルノハコホリシタナャム
清原宣贤(1475—1550)是日本室町时代末期的著名学者。……龙本《琵琶行》是他五十五岁至六十九岁之间(1529—1543)——相当于我国明代嘉靖八年至二十二年间的手抄本。龙本“冰下难”比段玉裁的推断早出二百多年。……龙本不是清原宣贤的臆改,而是有版本依据的。
首先,白氏文集在白居易生前即传入日本。白居易七十四岁时,即唐武宗会昌四年(844)四、五月间,日本留学僧惠萼上人在苏州南禅院抄写了白乐天奉纳本。……成书于平安朝时代(794—1192)的世界第一部长篇宫廷小说《源氏物语》和与之同时的著名笔记文学《枕草子》都曾涉及此诗。从白氏文集传入日本之早看来,龙本的祖本完全有可能是早于我国现有最早的南宋绍兴刻本《白氏长庆集》的某一本子。
其次,在龙本之前确有“冰下难”的版本流行着。值得注意的是,日本平安朝时代的歌谣集《新撰朗咏集》(大约成书于1070—1140年间)曾将白居易诗抽句改写成日本歌谣,其中“幽咽泉流”一句即作“冰下难”。《新撰朗咏集》成书可能略早于南宋刻本《白氏长庆集》,且与南宋本“水下难”有别。据此可推断,在南宋本之前即有“冰下难”版本在日本流行。《太平记》卷四(据日本学者考证,《太平记》前九回在1280—1356年间即已写成)在形容琵琶音色之妙时亦套用了“莺语”、“泉流”的句子,其中“泉流”句作“冰底难”,应是从“冰下难”演化而来的。由此可知:龙本之前《琵琶行》即有“冰下难”版本流传于日本。这种本子很可能就是龙本的祖本。
(五)蒋礼鸿先生(1982)则不同意段玉裁的观点,认为应作“冰下滩”,“滩”指流动:
我以为段说实在不完全正确,这一句应该依日本那波本作“幽咽泉流冰下滩”。滩字应作流动解。“花底”和“冰下”都是处所词,处所词必然要和动词联系在一起,这两句里可以作动词的只有滑和滩字。《广韵》去声二十八翰:滩,水奔;奴案切,又他丹切。水奔就是水流。泉水在冰下流,泉声被冰所隔,所以幽咽,莺语也因在繁花之中,所以声音也是曲折传达出来的。
(六)郭在贻先生(1985)也不同意段玉裁说,认为应作“冰下滩”,“滩”指气力尽:
首先,水字必是冰字之误,因为“泉流水下”的说法是不通的,泉也是水,不能说水流于水下。从诗的结构来看,上句说“莺语花底”,下句说“泉流冰下”,对应得异常工整。其次再看滩字,段玉裁说“‘泉流冰下滩’不成语(冰当为水——引者注),且何以与上句属对?”这是因为他不知道滩字是唐代的一个俗语词,有其特殊的含义,而按照滩字的一般义训去理解,当然是讲不通了。今按:此滩字乃是气力尽的意思,其本字当为痑,又写作癉。《广韵》上平声二十五寒韵:“痑,力极。”桂馥《札朴》卷九《乡里旧闻·杂言》:“力极曰痑”,注云:“音摊。”《太平广记》册五,卷二一二“资圣寺”条:“稜伽効之力所癉。”力所癉即力尽之意。《敦煌变文集·破魔变文》:“鬼神类,万千般,变化如来气力滩。”气力滩即气力尽。皮日休《上真观》诗:“襹褷风声癬,跁跒地力痑”,则是用本字。字书又有勯字,训为气力尽,当是痑的或体。
“幽咽泉流冰下滩”这句诗中的滩字跟敦煌变文中的那个滩字是一样的意思,都是指的气力尽。泉流冰下,鸣声幽咽,仿佛有气无力的样子,这不是很可以讲得通吗?上句的滑字,状莺语花底之流丽婉转;下句的滩字,写泉流冰下之涩滞濡缓,对仗既工整,文理亦畅达。但是如果不知道滩字有气力尽的意思,这句诗便不好讲,无怪乎段玉裁要说“‘泉流冰下滩’不成语”了(冰当为水——引者注)。至于《全唐诗》在滩字下注云:“一本作难”,这要么是因形近而讹,要么是因后人不懂得滩字的特殊义训而妄改,是不足为据的。
(七)蒋礼鸿先生(1997)此后赞同郭在贻先生的意见:
破魔变文:“鬼神类,万千般,变化如来气力滩。任你前头多变化,如来不动一毛端。”(页349)“气力滩”就是气力尽。……案:玄应《一切经音义》卷十七,俱舍论第一卷音义引《尔雅》释天“涒滩”的李巡注道:“滩,单,尽也。”“单”通作“殚”,“殚”也是尽。《说文》“滩”是“漢鳥”的俗体,“漢鳥,水濡而干也。”又引《诗》“漢鳥其干矣”。水干就是水尽,水尽叫做滩,力尽也叫做滩。
徐复说:以上只推究语源,未说本字。“气力尽”另有专字作“瘅”,《说文》疒部:“瘅,劳病也。”又作“痑”,《广韵》上平声二十五寒:“痑,力极,他干切。”与“滩”同音。“力极”就是“倦极”,都是说的“气力尽”。……郭在贻说:皮日休上真观诗:“襹褷风声癬,跁跒地力痑。”“痑”即“滩”之本字。则是用本字。白居易琵琶行:“幽咽泉流水(当作“冰”)下滩。”“滩”字承幽咽,当亦气力尽之意,段玉裁改为“难”字,失考。礼鸿案:唐玄度《新加九经字样》:“痑,音滩,马病也。今《诗》作啴。”综徐、郭两君之说,“气力滩”的滩字本字当作“瘅”、“痑”、“勯”,是为力尽;“幽咽泉流冰下滩”的滩字即《说文》的“漢鳥”字,是为水尽。两者义类相同而字源非一。琵琶行的“水下滩”,日本那波道圆本作“冰下滩”。欧阳修李留后家闻筝诗:“緜蛮巧啭花间舌,呜咽交流冰下泉。”可证冰字为是。
(八)景凯旋先生(1999)虽然赞同“冰下滩”,但释“滩”为水急:
案段氏谓水下滩不成语,且与上句不属对,此言良是。但若作“泉流冰下难”,一是与下文“冰泉冷涩”同说一端,语义重复;二是从诗歌的语言看,“滑”字形容精妙,而“难”字却非一描写性的词,显得笨拙空泛,并不高明。
案此义与上文“滑”字词性属对,但与下文“冰泉冷涩弦凝绝”的语义仍嫌重复,且据段玉裁《说文》注,水尽乃滩字古义,而白居易此诗多用俗语,如“呕哑嘲哳难为听”即是,这都是人们所熟知的,所以此解仍不免失之牵强。
以上二说都认为“水”当作“冰”,从属对的角度看,这是对的。欧阳修《李留后家闻筝》诗:“緜蛮巧啭花间舌,呜咽交流冰下泉。”亦可证冰字为是。问题在于,此句末字作“难”亦或“滩”字解作水尽,于诗歌意蕴的阐释上都终觉犹有未达。
其实,“滩”字在隋唐时期除了指水滩(他干切)外,还有另外一个用义,即指水急。《广韵·翰韵》:“滩,水奔。”《集韵·换韵》:“滩,水奔流貌。”这大概是隋唐的一个俗语,如吴融《书怀》:“滩响忽高何处雨,松阴自转远山晴。”即是一例。由此可知,《琵琶行》这句诗确实应作“幽咽泉流冰下滩”,意谓水在冰下呜咽而疾流。白居易另有诗《筝》云:“霜佩锵还委,冰泉咽复通。”其友元稹《何满子歌》亦云:“冰含远溜咽还通,莺泥晚花啼渐嬾。”(溜者,急流也)与此句法意义均相似,亦是一证(陈寅恪《元白诗笺证稿》考定白作《琵琶行》之前曾见及元诗,盖受其影响,所考良是)。后人或不谙其义,疑“冰下滩”三字不通,遂改为“水下滩”或“冰下难”,从而造成这一难断之公案。
综上所述,不同意通行本“水下滩”而作的新解,集中在“冰下难”或“冰下滩”上,“水下难”则未见赞同。宋红先生(1983)的考证结论是将“冰下难”的版本根据提前到南宋,只是表明“将《琵琶行》正文改作‘冰下难’不能说是纯属臆改,而是有版本可依的”。然而实际上,版本依据在确定这里的孰是孰非中并不能起决定性作用(包括日本的版本根据),因为前揭日本那波道圆翻宋本即作“冰下滩”,而现存南宋绍兴刻本却作“水下难”,偏偏“水下难”则未见学者赞同。钱钟书先生例举不少宋人诗和词中的有关句子,证明宋代流行的本子都作“冰下难”,没有错。到了元人散曲中,开始出现“水下滩”这样的字眼。可见这一版本上的错误始于元代。这一推论恐怕是不能成立的。因为我们借助李铎博士“全唐诗电子检索系统”,发现“水下滩”这样的字眼并不是到了元人散曲中开始出现,而是唐诗中本来就已经有的(详下)。既然版本依据难以确定取舍,那么就不妨从语言学角度予以判断。
先看“冰下滩”,郭在贻先生(1985)、蒋礼鸿先生(1997)释“滩”为气力尽,景凯旋先生(1999)释“滩”为水急。对于“气力尽”,景凯旋先生(1999)针对《敦煌变文字义通释》,指出“水尽乃滩字古义,而白居易此诗多用俗语”。可是,郭在贻先生(1985)原本并不认为是古义,而恰恰说“滩字是唐代的一个俗语词”,并引《敦煌变文集·破魔变文》为证,还找出唐诗中的本字为“痑”(皮日休《上真观》)。这与景先生所说“这大概是隋唐的一个俗语”的观点没有两样,因而景先生说就不免无的放矢之嫌。实际上,问题的关键是在于:“滩”字固然可能是唐代的一个俗语词,但是“滩”用作“气力尽”在《全唐诗》中却一处也找不到。借助李铎博士“全唐诗电子检索系统”与尹小林先生“国学宝典”统计,《全唐诗》及《全唐诗补编》中“痑”字仅一见(即郭在贻先生所引皮日休《上真观》);“滩”字共出现359处;检阅这359处,没有一处用作“气力尽”的(关于“滩”的用法,下文将作归纳)。另据栾贵明先生等(1994)统计,白居易诗中无“痑”字,“滩”字共出现34次,也没有一处作“气力尽”用的。由此可见,我们只能相信敦煌变文中有作“气力尽”解的“滩”,而《全唐诗》包括白居易诗中的“滩”与敦煌变文中的“滩”,词义是不一样的,不能释为“气力尽”。郭在贻先生(1986)论述“训诂的方法”时曾强调“联系全书用语之例,能使我们避免主观性、片面性,实为训诂学的重要方法”,并且以“通观全部屈赋用词之例”的方法否定了将《离骚》“志”释为“帜”的旧说。我们解释“滩”字时,同样不能违背这一重要方法与原则。
既然“滩”不能释为“气力尽”,那么能否释为“水奔”呢?景凯旋先生(1999)据《广韵》《集韵》释“滩”为“水奔”,且举吴融《书怀》“滩响忽高何处雨,松阴自转远山晴”为例。此说很可能是受到蒋礼鸿先生(1982)的影响,然而景先生的新证似是而非,问题也正出在所举例证。《汉语大字典》“滩”字列有四个义项,然而综观《全唐诗》,“滩”字只能归纳出下列两个义项:
①水中的沙石堆或水浅多石而水流很急的地方。例如钱起《江行无题一百首》:“滩浅争游鹭,江清易见鱼。”李涉《竹枝词》:“荆门滩急水潺潺,两岸猿啼烟满山。”
②水边泥沙淤积成的平地。例如岑参《江上阻风雨》:“云低岸花掩,水涨滩草没。”李白《送殷淑三首》:“醉歌惊白鹭,半夜起沙滩。”
①②两个义项的关联是显而易见的,有水即是①,水退或无水即是②。至于《汉语大字典》所列“尽”之义项、“水奔流貌”(音nàn)之义项,在《全唐诗》中一例也找不到。关于“尽”之义项,《汉语大字典》所举书证、例证是:唐玄应《一切经音义》卷十七“涒滩”注引李巡:“滩,单,尽也。”《破魔变文》:“鬼神类,万千般,变化如来气力滩。”至于“水奔流貌”义项,各辞书则均无例证。《广韵·翰韵》《集韵·换韵》虽然都释“滩”为“水奔”或“水奔流貌”,但是景先生所举吴融《书怀》“滩响忽高何处雨,松阴自转远山晴”中的“滩”字却不是“水奔”义。
如前所归纳,“滩”字第一义项是“水中的沙石堆或水浅多石而水流很急的地方”,因而“滩”的特征是:水流急,会发出声响,声响往往很大。例如:
水色绕湘浦,滩声怯建溪。(杜牧《龙丘途中二首》)
野色亭台晚,滩声枕簟凉。(赵嘏《送权先辈归觐信安》)
霞焰侵旌旆,滩声杂管弦。(姚鹄《奉和秘监从翁夏日陕州河亭晚望》)
楚色忽满目,滩声落西楼。(李群玉《江楼独酌怀从叔》)
堰绝滩声隐,风高树影深。(王勃《深湾夜宿》)
岳寒当寺色,滩夜入楼声。(李郢〈宿怜上人房〉)
稻花秋雨气,江石夜滩声。(元稹《遣行十首》)
夏尽滩声出,潮来日色微。(姚合《送清敬阇黎归浙西》)
雨助滩声出,云连野色深。(赵防《秋日寄弟》)
树色秋帆上,滩声夜枕前。(张祜《送曾黯游夔州》)
山色轩槛内,滩声枕席间。(岑参《初至犍为作》)
枕外江滩响,窗西树石阴。(齐己《题无余处士书斋》)
酒影摇新月,滩声聒夕阳。(岑参《梁州陪赵行军龙冈寺北庭泛舟宴王侍御》)
水气清晓阴,滩声隐川雾。(萧颖士《舟中遇陆棣兄西归数日……》)
官舍临江口,滩声人惯闻。(岑参《江行夜宿龙吼滩临眺思……》)
溪雨滩声急,岩风树势斜。(杜牧《宿东横山濑》)
前滩急夜响,密雪映寒灯。(杜牧《襄阳雪夜感怀》)
汹汹滩声急,冥冥树色愁。(李频《八月上峡》)
咆哮七十滩,水石相喷薄。(李白《送王屋山人魏万还王屋》)
滩声依旧水溶溶,岸影参差对梵宫。(栖蟾《再宿京口禅院》)
绿荫十里滩声里,闲自王家看竹来。(李群玉《题王侍御宅》)
江上修持积岁年,滩声未拟住潺湲。(贾岛《题童真上人》)
七里滩声舜庙前,杏花初盛草芊芊。(温庭筠《敬答李先生》)
七里滩波喧一舍,五云溪月静三更。(皮日休《鲁望以轮钩相示缅怀高致因作三篇》)
高柳断烟侵岳影,古堤斜日背滩声。(刘沧《下第东归途中书事》)
经窗月静滩声到,石迳人稀藓色交。(杜荀鹤《赠元上人》)
夜来孤馆重来宿,枕底滩声似旧年。(王周《再经秭归二首》)
若论巴峡愁人处,猿比滩声是好音。(熊孺登《蜀江水》)
黄牛峡静滩声转,白马江寒树影稀。(杜甫《送韩十四江东觐省》)
请注意,尽管“滩”的特征是水流急,会发出声响,声响往往很大。但是,上述各句中的“滩”字,无一例外都是名词而不是形容词。换言之,“滩”是“急流”、“急水”而不是“水急”、“水奔”,是偏正式而不是主谓式。王力先生《同源字典》:
《说文》:“湍,疾濑也。”段注:“疾濑,濑之急者也。”《广雅·释水》:“湍,濑也。”……《淮南子·原道》:“朞年而渔者争处湍濑。”注:“湍濑,水浅流急,少鱼之处也。”……《汉书·沟洫志》颜师古注:“急流曰湍。”……《广韵·平声·寒韵》:“滩,水滩。”《去声·翰韵》:“滩,水奔。”《增韵》:“滩,濑也。”按,“滩濑”的“滩”是后起字,是“湍”的音转。唐崔道融《溪夜》诗:“却放轻舟下急滩。”《说文》:“濑,水流沙上也。”(574-5页)
王力先生主编《王力古汉语字典》也认为“湍、遄、濑、滩”是”同源字:
“遄”为“疾速”之义,“湍”、“滩”为急流。《淮南子·说山》:“稻生于水而不能生于湍濑之流。”高诱注:“湍,急水也。”《广韵·翰韵》:“滩,水奔。”“濑”为来母月部,与“湍”透来旁纽,元月对转,两字互训。《广雅·释水》:“湍,濑也。”《楚辞》战国屈原《九歌·湘君》:“石濑兮浅浅。”王逸注:“濑,湍也。”(610页)
再看唐诗用例,崔国辅《石头滩作》,诗题“滩”一作“濑”;张谓《读后汉逸人传二首》“于今七里濑”,“濑”一作“滩”;孟浩然《经七里滩》“复闻严陵濑,乃在兹湍路”,“严陵濑”又作“严陵滩”,罗隐有《严陵滩》诗;李冶《三峡流泉歌》“回湍曲濑势将尽”,皇甫冉《杂言月洲歌送赵冽还襄阳》“流聒聒兮湍与濑,草青青兮春更秋”,“湍”“濑”对文同义;陈陶《上建溪》“已判猿催鬓先白,几重滩濑在秋天”,“滩”“濑”连文同义;严维《一字至九字诗联句》“静听林下潺湲足湍濑”,“湍”“濑”连文同义。如此看来,正因为“滩”是水浅多石而水流很急的地方,所以仅仅说“滩”是“水滩”(《广韵·寒韵》),则不足以表明它的性状特点,因而《广韵·翰韵》《集韵·换韵》还都释“滩”为“水奔”或“水奔流貌”,然而我们应理解为“水奔之处”或“水奔流处”或“急流”、“急水”。回头再看景先生所举吴融《书怀》“滩响忽高何处雨,松阴自转远山晴”,“滩响”之“响”即“声”,例如王维《游化感寺》:“谷静唯松响,山深无鸟声。”又《早秋山中作》:“草间蛩响临秋急,山里蝉声薄暮悲。”“滩响”与“松阴”对仗,都是偏正结构,“滩”也只能是名词“急流”、“急水”,而不可能是“水急”、“水奔”。换言之,“滩”用为“水奔”、“水急”,在《全唐诗》中找不到一例。这与释“滩”为“气力尽”却在《全唐诗》中找不到一例一样,是相同的失误。
再看“冰下难”。段玉裁、陈寅恪说影响很大,除了高步瀛《唐宋诗举要》等少数几家作“水下滩”外,现代注家、选本大多从段、陈作“冰下难”,例如朱金城《白居易集笺校》、王汝弼《白居易选集》、霍松林《白居易诗选译》、顾学颉、周汝昌《白居易诗选》、朱东润《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》、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《唐诗选》、马茂元《唐诗选》、阎简弼《唐诗选注》、武汉大学中文系《新选唐诗三百首》、上海辞书出版社《唐诗鉴赏辞典》、吴熊和主编《唐宋诗词评析词典》、张燕瑾《唐诗选析》。只是金性尧先生(1993)对“冰下难”曾作质疑:
段玉裁说“昔年曾谓当作泉流冰下难”,固可备一说,然“水下滩”尚能状乐声如流水之经沙滩那样幽咽,是听的人从听觉直接得来,“冰下难”并不能产生听觉,只是意识上的联想。
景凯旋先生(1999)也认为若作“泉流冰下难”,一是与下文“冰泉冷涩”同说一端,语义重复;二是从诗歌的语言看,“滑”字形容精妙,而“难”字却非一描写性的词,显得笨拙空泛,并不高明。
二位的质疑都很有道理。金先生说“‘冰下难’并不能产生听觉,只是意识上的联想”,的确如此。“渭水冰下流,潼关雪中启”(王维《别綦毋潜》),只说“水流”,未闻“水声”;“水声冰下咽,砂路雪中平”(刘长卿《酬张夏雪夜赴州访别途中苦寒作》),“咽,声塞也。”(《集韵·屑韵》)正因为在冰下,“水声”未必听得到;“云昏无复影,冰合不闻湍”(虞世南《拟饮马长城窟行》),“冰合”后就连湍急的水声也听不到。然而赞同“冰下难”的学者如霍松林先生(2000)是这样解说的:“‘间关’之声,轻快流利,而比之为‘莺语花底’,视觉形象的优美强化了听觉形象的优美。‘幽咽’之声,悲抑梗塞,而比之为‘泉流冰下’,视觉形象的冷涩强化了听觉形象的冷涩。”两相比较,金先生的质疑应该更有道理,然而我们因此就否决“冰下难”,理由仍不够充分。至于景先生说“‘难’字却非一描写性的词,显得笨拙空泛,并不高明”,可这并不能排除“难”与“滑”相对。形容莺语、鸟声时往往用“涩”、“滑”这一对反义词,例如“莺声涩渐稀,早梅迎夏结”(白居易《春末夏初闲游江郭二首》),“影迟新度雁,声涩欲啼莺”(白居易《早春独游曲江》),“金簧如语莺声滑,可使云和独得名”(和凝《宫词百首13》),“春入神京万木芳,禁林莺语滑”(和凝《小重山》);“难”、“涩”亦可对仗,例如“迎风莺语涩,带雨蝶飞难”(姚合《春晚雨中》),“涩”者“滑”之反,则“难”不妨与“滑”相对。段玉裁说“难与滑对……形容涩滑二境,可谓工绝”,“工绝”未必,但“难”与“滑”不妨相对。可见金、景二位先生的质疑尚未命中“冰下难”的要害。
那么,“冰下难”的要害是什么呢?陈寅恪先生(1978)、景凯旋先生(1999)都赞同段玉裁的思路,其前提都是段玉裁的质疑:“‘泉流水下滩’不成语,且何以与上句属对?”郭在贻先生(1985)虽然反对段玉裁读为“冰下难”,但他认为:“从诗的结构来看,上句说‘莺语花底’,下句说‘泉流冰下’,对应得异常工整。”分明也是着眼于对仗的。认定“‘泉流水下滩’不成语”,这是段玉裁要求与上句“莺语花底滑”属对的结果。在段玉裁看来,“间关”一联必定是对仗的,因而“泉流水下滩”就“不成语”了。问题在于“间关”一联是否必定对仗,如果不是,则“幽咽泉流水下滩”就可以切分为“幽咽泉流/水下滩”——如幽咽泉流、如水下滩。这么一来,段玉裁“‘泉流水下滩’不成语”之论、郭在贻先生(1985)关于“‘泉流水下’的说法是不通的,泉也是水,不能说水流于水下”的质疑,也就统统化解了。如此摹写琵琶音调,怎会“不成语”呢?
“间关”一联是否必定对仗呢?答案是否定的。从汉语诗律学角度看,《琵琶行》属于古体诗。王力先生(1989)将《琵琶行》列为“入律的古风”,并逐句作了分析:
全诗共八十八句,入律者三十句,似律者二十三句,仿古者三十五句。较《长恨歌》为近古。拗粘二十处,拗对十六处。一韵四句者八处,两句者八处,六句者一处,十六句者一处,十八句者一处。全篇平仄韵相间,较《长恨歌》为格律化。
王力先生(1989)的分析表明,“幽咽泉流水下滩”是律句,而“间关莺语花底滑”却是古句(拗句)。王力先生(1989)论“古体诗的对仗”说:
律诗的对仗,唯求其“工”;古风的对仗,唯求其“拙”。……另一种拙对是半对半不对。这又可以细分为三类:(一)上半对,下半不对;(二)下半对,上半不对;(三)中间对,两头不对。
“上半对,下半不对”最普通的例子是:七言上四字相对,下三字不对。例如:
男儿在世无产业,行子出门如转蓬。(李颀《欲之新乡》)
郑国游人未及家,洛阳行子空叹息。(李颀《送陈章甫》)
宅中歌笑日纷纷,门外车马如云屯。(高适《邯郸少年行》)
我向淮南攀桂枝,君留洛北愁梦思。(李白《忆旧游》)
赤霄悬圃须往来,翠尾金花不辱辞。(杜甫《赤霄行》)
既然“幽咽泉流水下滩”是律句,而“间关莺语花底滑”却是古句(拗句),那么,这两句对仗的可能性就极小,很有可能就是上四字相对、下三字不对的“拙对”。[3]果真如此,则“幽咽泉流水下滩”就是“幽咽泉流/水下滩”——如幽咽泉流、如水下滩;正如《琵琶行》另一句“铁骑突出刀枪鸣”——如铁骑突出、如刀枪鸣,又有何不可?实际上,前人注释亦不乏作“水下滩”解者,如清王文濡《历代诗评注读本》:“言弦声如泉声下滩,幽静而咽。”清章燮《唐诗三百首注疏》:“大珠、小珠、莺语、流泉、下滩,皆状琵琶之声。”林庚、冯沅君先生主编《中国历代诗歌选》上编(二):“水流下滩与泉流涧石都是幽咽之声。”
再说“幽咽泉流水下滩”是否应该切分为“幽咽泉流/水下滩”。先看“幽咽泉流”,以“幽咽”形容“泉流”,唐诗中习见,例如“泉晚更幽咽,云秋尚嵯峨”(宋之问《别之望后独宿蓝田山庄》),“寒泉幽咽流不住”(朱湾《寒城晚角滑州作》)。值得注意的是唐诗中的“下滩”:
①故国初离梦,前溪更下滩。(杜牧《寝夜》)
②崩云下滩水,劈箭上浔江。(柳宗元《答刘连州邦字》)
③渔人抛得钓筒尽,却放轻舟下急滩。(崔道融《溪夜》)
④山响疏钟何处寺,火光收钓下滩船。(熊皎《湘江晓望》)
⑤愁见瘴烟遮路色,厌闻溪水下滩声。(薛逢《醉中看花因思去岁之任》)
①②句是水“下滩”,③④句是船“下滩”,而⑤句尤其富于启发:“滩”是“水浅多石而水流很急的地方”,“溪水下滩声”指溪水从滩上流下的声响。然则《琵琶行》“水下滩”不妨说是水从滩上流下的声响。事实上,白居易对“滩”可谓情有独钟:“料得此身终老处,只应林下与滩头”(《池畔逐凉》),“林下水边无厌日,便堪终老岂论年”(《池上即事》)。他的《新小滩》吟道:“石浅沙平流水寒,水边斜插一渔竿。江南客见生乡思,道似严陵七里滩。”他在一首诗中说“滩声”“满耳潺湲”(《香山避暑二绝》),在另一首诗中说“激濑含宫徵”(《李庐二中丞各创山居俱夸胜绝然去》),更有一首七绝以《滩声》为题:
碧玉班班沙历历,清流决决响泠泠。自从造得滩声后,玉管朱弦可要听。
“碧玉班班沙历历”、“清流决决”都是“滩”中所见,“响泠泠”的是“滩声”。由于“滩”发出的声响是丰富的,滩声如何动听不作正面描写,只是说“玉管朱弦可要听”。“玉管朱弦”泛指管乐器和弦乐器,当然也包括琵琶。白居易不仅称赞“玉管清弦声旖旎”(《与牛家伎乐雨夜合宴》),而且有许多诗篇描写这美妙动听的“玉管朱弦”;“可要”犹云岂要或哪要(见张相《诗词曲语辞汇释》),“自从造得滩声后”,连“玉管朱弦”都不要听了、都无所谓了,这“滩声”何等美妙!如此美妙的“滩声”用来形容琵琶之声,岂不是天然绝配?
王云路先生(1999)赞同“水下滩”说,认为“正形容水流经过浅滩时发出的急而涩滞的声音”:
《梁诗》卷二十五梁元帝萧绎《巫山高》:“巫山高不穷,迥出荆门中。滩声下浅石,猿鸣上逐风。”“滩”本指江河中水浅多沙石而流急之处,又转指此处水流声。上引梁诗即其例。唐白居易《琵琶行》:“间关莺语花底滑,幽咽泉流水下滩。”“滩”正形容水流经过浅滩时发出的急而涩滞的声音,与“滑”所形容的顺畅流利的声音正相对应。韩愈《宿龙宫滩》:“浩浩复荡荡,滩声抑更扬。奔流疑激电,惊雷似浮霜。”亦其例。
这一解说平实而恰切。需要补充说明的是,“形容水流经过浅滩时发出的急而涩滞的声音”的,是“水下滩”而不是“滩”。上文我们已论证“滩”为“急流”,若“滩”为“水流声”,则“滩声”之“声”字不便处置;显然萧绎《巫山高》、韩愈《宿龙宫滩》中的“滩声”即是吴融《书怀》的“滩响”,也无异于上文所举唐诗“滩声”诸例。
既然“幽咽泉流水下滩”形容琵琶之声如幽咽泉流、如水下滩,那么这“水下滩”,可以是白居易《滩声》所描述的“清流决决响泠泠”,可以是金性尧先生(1993)所说的“状乐声如流水之经沙滩那样幽咽”,或者如葛兆光先生(1999)所说的“形容琵琶声涩咽沉重像泉水滞流于滩石之上”。可是这一意思前半句“幽咽泉流”已足以表达,因而“水下滩”不如理解为“似水从滩上流下的声响”。水下滩,势头急;因而这滩声,声响大,王云路先生所引韩愈《宿龙宫滩》“浩浩复汤汤,滩声抑更扬”以及李白《下泾县陵阳溪至涩滩》“涩滩鸣嘈嘈”,差可比拟;“幽咽泉流水下滩”,形容琵琶声一幽一响。程千帆、沈祖棻先生(1983)注解说:“幽咽,泉水流得不畅,形容声音很低的样子。但水下滩时,势头急,声音很大,与幽咽泉流不合,因此,水下滩似当作冰下难,与上句花底滑相对为文。”显然注意到了“水下滩”和“幽咽泉流”的不同,然而囿于段玉裁“属对”之说,一间不达。
回头再看陈寅恪先生(1978)对于“水下难”的“申证其义”。的确,白居易“间关”
二句可能受到元稹《琵琶歌》“冰泉呜咽流莺涩”意象的影响与启发。但是,陈先生所说“‘冰泉呜咽流莺涩’一句实为乐天‘间关莺语花底滑,幽咽泉流冰下难’二句演变扩充之所从来”的论断,却不能证明《琵琶行》当为“冰下难”。众所周知,白居易与元稹在诗坛上齐名并称“元白”,而从诗作的流行而言,白诗超过元作。白居易对此也是颇为自负的,他在《与元九书》中说:“及五六岁,便学为诗……其余诗句,亦往往在人口中……及再来长安,又闻有军使高霞寓者,欲聘倡妓,妓大夸曰:‘我诵得白学士《长恨歌》,岂同他妓哉?’由是增价。又足下书云,到通州日,见江馆柱间有题仆诗者,复何人哉?又昨过汉南日,适遇主人集众乐,娱他宾,诸妓见仆来,指而相顾曰:‘此是《秦中吟》《长恨歌》主耳。’自长安抵江西,三四千里,凡乡校、佛寺、逆旅、行舟之中往往有题仆诗者,士庶、僧徒、孀妇、处女之口每每有咏仆诗者。”同时,白居易与元稹唱和之诗,“自衣冠士子,至闾阎下俚,悉传讽之”(《旧唐书·元稹传》)。试想,有元稹《琵琶歌》在前,白居易即使受其影响作《琵琶行》,也不至于造句用语竟与元诗如出一辙。诚如陈先生所说,是“演变扩充”、是“扩一而成二句”,那么其中就有了“变”的因素:元诗作“流莺涩”,白诗变作“间关莺语花底滑”,陈先生不是说这“自较元作更精进”了吗;然则元诗作“冰泉呜咽”,白诗岂能必是“冰下难”?白诗变作“幽咽泉流”之后再以“水下滩”声予以形容,这一可能不是更大吗?毕竟这是创作不是扩写,何况白居易对“滩声”的喜好及其相关诗作,是更有说服力的。
至于景凯旋先生赞同蒋礼鸿先生说,引欧阳修《李留后家闻筝》诗“緜蛮巧啭花间舌,呜咽交流冰下泉”以证“冰”字为是。我们认为,这只是可能,并非必然。欧阳修“緜蛮巧啭花间舌,呜咽交流冰下泉”,上句与“间关莺语花底滑”意象相同;而下句——即使白诗作“幽咽泉流冰下难”——更像是从元诗“冰泉呜咽流莺涩”前半句“冰泉呜咽”直接“演变扩充”而来。况且欧阳修似乎很喜欢用“冰下”,如《和游午桥庄》:“鸟哢林中出,泉声冰下流。”《初晴独游东山寺五言六韵》:“冰下泉初动,烟中茗未芽。”范成大《十二月十八日海云赏山茶》:“天南腊尽风晞雪,冰下春来水漱沙。”又《次韵王正之提刑大卿病中見寄……》:“拟题忆鄞句,思咽冰下泉。”这些“冰下”同样不足以证明《琵琶行》必定作“冰下”。钱钟书先生学识渊深,博览群书,列举不少宋人诗和词中的有关句子,但这与其证明宋代流行的本子都作“冰下难”,不如表明宋人诗词好用“冰下”句式或意象,毕竟唐诗“水下滩”句式、白居易对“滩声”的喜好及其相关诗作更是直接证据。
总而言之,白居易《琵琶行》“水下滩”虽然一向因版本不同而有异文,但是这三字本自平常,无须深求。自从段玉裁将“幽咽泉流”与“水下滩”捏合一块,且以“属对”刻板要求,从此治丝益棼,竟至于如景凯旋先生所说“‘水下滩’三字殊不可解”。如果说段玉裁释作“冰下难”勉强还能说通,那么释作“冰下滩”无论释“滩”为“气力尽”还是“水奔”、“流动”,都不符合唐诗原意,都是不能成立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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